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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这篇故事,生动地记录下一场博士答辩的过程,和顺利通过答辩从 Mr. Zhang 变为 Dr. Zhang 的当事人的心理变化。虽然对于学术行业来讲,其实只不过一桩程序性的事,但恐怕还有千千万万的 Mr., Ms. … 正在或者将要历程这个变为 Dr .… 的过程。写下来,即是对个体生命经历的负责记录,更是对于后来者的鼓励,是有意义的活动。当事人的导师,眼见着出色的学生顺利毕业,虽说也只不过完成份内的工作,但仍感到温暖在心,一时兴起也从我们的角度筹备了一篇跑题的临别赠言,将会在明天登出,敬请好事者关注。
——卡洛
撰文 | 张栩(香港大学习物理学博士)
他躺在宿舍不足一米宽的床上翻来覆去,彻夜难眠——此时距离他根据计划十一点钟上床已经过去足足三个多小时了。恼人的床单总有某个角落顽强地褶起,让人不适却又无论怎么样也没办法抚平,而它的帮凶空调也时不时隆隆作响,要么把温度调得过冷需要把手脚完全裹进被子里,要么又热得叫人恨不能把薄被整个掀翻。他的大脑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高速驰骋着,从眼前的一个画面向下一个奔去。一个又一个场景在眼前一遍又一遍地演习着,试图将明天(准确地说可能是今天晚些时候)可能出现的每一个细节考虑周全——问题会以什么样的方法被提问,他又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来回答——尽管他很了解这时充分的睡眠其实对他会有更大的帮忙。忽然脑中的画面跳跃到他刚刚回答完毕一个问题,观众们的目光渐渐从他的脸上转移到他握着黑色激光笔的手的袖口上。他一激灵:“晚上熨过的衬衣这会儿不会再起褶了吧,熨的时候袖口的褶子挺多的,我完全熨平了吗?”他越想越感觉不对,眼前画面里那白色衬衣的袖口也渐渐皱了起来。还是不可以睡!他掀被起来,开灯将挂起的衬衣检查了一遍,确保它正如几分钟前那样平整完好地挂在那里之后,又关灯上了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窗外的天空不紧不慢地亮了。
他关了早上八点半的闹钟(虽然根本没用到,关闹钟时他精神得非常),穿着打扮洗漱完毕,换上擦拭好的皮鞋,将表演时要穿的西裤、白衬衣整理妥当装进手提的衣服袋子——他在前一晚睡觉前已经决定好了今天的穿着,所以这类都完成地有条不紊。“西装的外套是无需的,即便室内有空调,夏季穿还是会太热。领带的话假如没穿外套也无需,在外面飘来飘去的会看上去不够严肃。”之后便是他计划的下一步——犹豫需不需要去学校的饭店吃个早餐。虽然他昨晚也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但权衡再三最后还是决定把决策权交给第二天的肚子。“应该要吃点东西,不然到时候肚子一饿脑子就罢工了。那要喝杯咖啡吗?不可以,咖啡虽然提神,但紧张的时候这玩意儿会叫人心跳加速,到时候呼吸急促得该说不出话来了。之前刚坐完20多小时飞机回来就跟Subir[1]讨论的时候就是如此。对,咖啡万万不可以喝。”最后脑子与肚子一块讨论的结论是:早餐在宿舍吃一个面包。“如此既能保证不饿,又能保证到时候食物消化完毕脑子供血充足。”
上午九点半他乘地铁来到学校,办公室里除去他还空无一人。“十点半开始,还有段时间,我应该还能再看看PPT演练一遍。”他如此想着打开了电脑,但此时的PPT却在他眼前看上去既熟知又陌生——每一页还是那些熟知的画面,然而他一时间却又从脑子里检索不出任何一句话来讲演它们——明明在前三天里他已经完整地排练过四次了。“没事,以前往后捋到哪一张该如何说一定都已经刻在我的肌肉记忆里了,”他安慰自己,“根据顺序不需要过脑子都能讲出来的。”十点钟,办公室陆陆续续来了其他同学。他们边开玩笑边向他提前祝贺着,而他也跟他的同学们谈笑风生,表现得非常胸有成竹的样子。但隐隐约约地,他预感后面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十点钟,上卫生间,换衣服,确保衬衣下摆完美无褶地塞进裤筒,衣领袖口整齐,纽扣的顺序正确且扣上的数目恰到好处;十点十五分,布置场地,将纸笔和瓶装水在靠前座位的桌子上摆设整齐,电脑连接上投影仪和音响;十点二十,在他老师的引领下,他的审判者们有说有笑地按时进场。开始时由于出了点技术问题,原定于十点半的时间被延后了一些。他的老师尽可能用平缓而坚定的语气尝试交流解决,使得他确信这里的拖延不会对结果导致太大影响,因而这个小插曲并没对他导致太多心态上的起伏。十点四十五分,所有问题解决,表演开始。
答辩现场 | 图源:作者提供
事先筹备就绪的语句就像雕版一行行地刻印在舌头上那样自然地倾吐出来,他稍微松了口气——如他所料,至少到现在为止。无声无息间四十分钟的表演就结束了。正如前四次排练过的一样,这第五次的排练并没费他多少力气。他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此刻正明确地指向十一点二十五分。时间刚好,他也士气正盛,自信满满地筹备迎接后面的战斗环节。十一点三十分,伴随主持人的一声令下,表演的围观者们被请外出外,他的战斗开始了。
张先生在战斗中 | 供图:卡洛
前两轮的物理攻击凌冽而迅猛,但对熟知这类招式的他来讲不难招架——由于那都是些与他预演过的一样的问题。他开始感觉预感的硬仗好像是过分地担忧了,他之前的努力能让他挺过这场枪林弹雨。然而他的审判者们也非常快注意到了这一点,开始飞速探寻可以突破他堡垒最薄弱的那块墙面砖。紧接着,物理攻击夹杂着魔法伤害一波又一波,接二连三地从四面八方奔涌袭来,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他试图在大脑里搜刮出就算一点有用的防御招式,却发现那里不知什么时间忽然变得空空如也——魔法攻击开始起效了。这个时候他感到自己就像刚掌握游泳的人,忽然发现脚下到水底的距离被慢慢地拉远,以至于最后再也看不到底。紧张、担忧、恐惧,各种各样糟糕的念头渐渐侵蚀着他的理智。他试图用“会游泳的人不必在乎水的深浅”这个明显的不可以再明显的道理来讲服自己摆脱这类情绪,但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无力。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间——十一点五十分,刚刚过去二十分钟,而下面还要坚持多长时间,他一无所知。几乎就在下一秒,终于连怎么样在水面上漂浮的常识也离他而去。他一改开始时高雅的泳姿,扑腾着双手双脚在宽不见边、深不见底的水中奋力挣扎,勉强露出头来换得一口气,而后的下一个浪头又将他深深地拍打了下去。他已无暇再看时间,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他的脸涨得通红,血液近乎疯狂地涌上头去,试图帮他那一时间开不了窍的脑瓜现场领悟出一分一毫的游泳技能,但在这种时候显然是杯水车薪。最后的最后,他被彻底地击沉了,大概就像走过同一条航线的无数先大家那样——在无尽的海洋面前,其他人都不拥有反抗、击败它的能力。
时间终于慢慢地挪动到十二点十五分,支离破碎的他被请外出去。十二点二十分,门再一次打开了,在负责击沉他的舰队领袖们的“祝贺”声中[2],他却仿佛仍然只不过置身于昨晚脑中的某个场景里一样,愣了好一会儿神,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被击沉的张先生已经不在那个房间里了。
Bye, Mr. Zhang!
后记
对于有志于做学术的人,好像读完PhD后毕业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好似春季冰雪总会消失,树木总会抽出新芽一样。但几百年来毕业答辩的传统赋予了这一自然发生的事情一种仪式感——就像是结婚典礼的仪式一样,周围的老师、同学和朋友来赏析你的表演,见证Doctor的诞生,献上他们的祝福。最后的战斗环节,前辈们的敲打,叫你领会到四年的学识完全不足以支撑起你未来的学术道路,之后才是一个人真的在充满风浪的学海里漂流的时候,对一个游泳的新手来讲还有不少的东西要学,有非常长的路要走——这大概就是如此一个仪式一直存在,并一直流传下来的意义之一吧。最后的最后,Dr. Zhang由衷地感谢一直以来支持着Mr. Zhang的家人、朋友、老师和同学们。
注解
[1] Subir Sachdev, 哈佛大学教授,著名理论物理学家,2023年在香港大学参加Hong Kong Computational and Theoretical Physics Study Group 2023 时与笔者讨论。
[2] 此时他们在祝贺一位Doctor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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